莫言新作 | 一斗阁笔记(二)
(2018年11月2日,莫言在阿尔及利亚提帕萨古城)
莫 言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9年第3期)
三十二年前,我曾写小说《生蹼的祖先》,描写了一个生活在沼泽地里手足上生有蹼膜的家族。这部小说最根本的灵感来源于我的一位小学同学。他手指与脚趾间有蹼膜相连,大家也不以为怪。那时吾乡雨量充沛,每到夏秋,河中水势滔天,沟渠池塘中也水满槽平。是时省直机关的“右派”集中在我们村子东边的国营农场劳改,一时龙虎云集,各显其能,令村民眼界大开。有几位“右派”体育健将担任了我们小学的体育教师,其中一位姓邓名赞的是省蛙泳纪录保持者。邓老师耐心纠正我们的“狗刨”泳姿,教我们标准的蛙泳。我这位同学脱颖而出,先得了县级冠军,又得了地区冠军,很快名声远播。他这个冠军和亚军差距很大,横渡大湾子,一个来回大约一千米,他能将亚军甩出去三百米。邓老师是省纪录保持者,虽然当了“右派”后速度有所下降,但入水后依然是一条蛟龙。他与我们这个同学在大湾子里游了一个来回,竟然被落下十几个身位。邓老师是胶东人,夸奖人时喜欢加上“妈拉个逼的”做定语,他拍着我们同学的脑袋说:“妈拉个逼的小兔崽子你不得世界冠军谁还敢得!”接下来就要到省里比赛,有好事者写信给省体委,取消了我同学的比赛资格。后来,邓老师出钱,让我同学去手术,术后泳技尽失。“文革”期间“红卫兵”批斗邓老师,说他迫害贫下中农子弟,邓老师恼怒地说:“妈拉个逼的,我真傻!”
我至今记得这位同学在村西大湾子里蛙泳的英姿:邓老师一吹哨子,学校游泳队的队员们一齐蹿进湾子,奋勇向前游去。湾子南北长三里,东西宽一里,水深平均三米,最深处八米,据说最深处有一个鳖的宫殿。等大家游出几十米后,我这位同学才慢吞吞地举起双手,对着太阳照照,然后纵身入水,如同一只油滑的海豹。邓老师挥舞着拳头,兴奋地说:“看看,看看,妈拉个逼的,这才是蛙泳!”
七十年代末,我在保定当兵时,看了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心中感慨万千,剧中主角麦克·哈里斯,就是手指间生有蹼膜的人。我想,那个将我同学手足上生有蹼膜的事告发给省体委的人,真不是个东西。
九十年代末,我去烟台新华书店签名售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一盒子红樱桃挤到我面前,提着我的乳名问我还认不认识他,我困惑地摇摇头。他恼怒地说“妈拉个……”我大喊一声“邓老师!”邓老师在暴烈的阳光下穿着游泳裤、炫耀着一身腱子肉给我们上游泳课的往事便像老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晚上我到邓老师家去吃鲨鱼肉馅的饺子,师母特意捣了一碗蒜泥。师母说:“我记得有一次吃大蒜比赛,你得了第一名。”我笑了。我想不到师母竟然是胡珂老师。胡珂老师也是那拨“右派”中的一位,也是体育运动健将,曾经在省女子篮球队里打过中锋。她带领着我们修了一个标准的篮球场。这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吃着饺子喝着啤酒,我和邓老师说起了我那同学的事,我们都恨那个写信的人。
昨天,我收到了胡珂老师一封信。胡老师在信中说,邓老师昨天去世了。我早就想写信告诉你,那封信,是我写的。当时,邓老师跟音乐老师蔡美玲好,蔡美玲弹着风琴,邓老师唱歌,金童玉女一般,我很嫉妒。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没想到我成了他的妻子。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跟你讲上三天三夜。现在我只能跟你说,因为嫉妒,我写了那封信。其实,即便我不写那封信,吴三太(我同学的名字)也成不了世界冠军。你想想,奥运会怎么会让一个手脚上生蹼的人参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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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腊月里,给爷爷拉着小车去赶集卖草,是我童年的美好记忆之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到了路边那三棵大柳树下,爷爷支起小车,抽了一袋烟。这时太阳出来了,东边的天际被映得彤红。柳条上,路边的枯草上,爷爷的眉毛胡子上,都沾着白色的霜花。我奋勇拉着车,踩着冻得裂开大纹的路面,听着河道里冰层坼裂时发出的“嘎巴嘎巴”的响声,向牛庄集进发。牛庄集是我们县除县城外最大的集市,集市南头有一棵据说是宋朝的老银杏树。树有多粗?七搂八拃一媳妇。说古代有一个人在树下避雨,想量一下树粗,张开双臂算一搂,搂了七搂,看到一个小媳妇在树缝里避雨,无法再搂,只好拃,伸展开拇指和中指算一拃,拃了八拃。
在这棵大树下,有一个老汤锅。那锅非常大,据说有三十二印。这个“印”,到底是个什么单位,我问了很多人也没得到准确回答。反正那锅倒进去十桶水也不满,把一头牛剁巴碎了扔进去也绰绰有余。这锅里煮着牛的下水,灶下燃着劈柴,火光熊熊,锅里的汤翻着浪花,咕嘟咕嘟的,几根牛肠子什么的随着热浪翻滚。臭烘烘的老汤味儿在那个没有工业的贫穷年代里的寒冷的早晨,能扩散出很远,夸张点说,一出村我就闻到这个迷人的气味了。有经验的吃货都知道,不管是猪下水还是牛下水,下锅前万不能洗得太干净,洗得太干净了就没有那个味道了。吃的就是这味儿。说实话我之所以踊跃地帮爷爷拉车赶集,为的就是这几碗老汤。
我当兵第十一年,调到总部机关工作,一位同事,曾经给一位名震胶东的将军写过回忆录。他说,将军说过,1943年初冬,久病不愈,在你们县牛庄一棵大树下,喝了三碗老汤,出了一身大汗,精神立即健旺,第二天即指挥着部队,全歼了伪军一个团,活捉了伪团长,缴获武器弹药若干,最重要的是缴获了一批布匹棉花,解决了部队的冬装。
这个故事我对很多人讲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如果你到我们县牛庄去赶集,在集市南头那棵比“七搂八拃一媳妇”又粗了一些的大银杏树下,那个热气腾腾的老汤锅已经变成了一组雕塑,其中有一位将军,蹲在锅前,捧着大碗,在喝老汤。雕塑旁边的一块碑上刻着隶体大字:某某将军喝汤处。
我老家的一个旅游局长在一次旅游经验交流会上慷慨激昂地说:“发展旅游,经验两条。一是造景,二是造谣。”
戊戌入伏日,办公室空调坏,大热,赤膊挥毫,其乐无穷。汗流浃背之际,突然忆起,吾上小学时,学校有一陈姓老师,“右派”,学问极好,通音律,善歌唱。可惜面部有天花瘢痕,影响了他往表演艺术方面发展,否则……没有什么否则。
当年的夏天比现在热,那时无风扇空调这些玩意儿,有也没有用,因为那时候我们那里没有电。天热,但课又不能不上,陈老师便脱下褂子挂在椅子背上,光着脊梁讲课。他第一次光膀子我们有点不习惯,但很快我们就习惯了。陈老师瘦骨嶙峋,却声若洪钟。讲到得意处,手拍胸脯啪啪作响。吾等心驰神往,学问大长。这样的老师再也见不到了。吾虽然只上到小学五年级,但我们的老师几乎都是“右派”,“右派”都是牛人,所以我们高粱穗子公社玉米棒子小学的毕业生,实际水平相当于当时的高中毕业生。
据说我们校长在办公会上批评陈老师光脊梁讲课,陈老师说:“宪法没有规定不许光着脊梁讲课。”
“文革”后期,毛泽东主席发布“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村里的人把“广积粮”误听成“光脊梁”,于是感慨万千地说:还是人家陈老师有远见。
天花瘢痕毁了陈老师的容貌,但陈老师的基因是美丽的。我们村子里一个青岛的女知青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不管冷嘲热讽,嫁给了他。后来他们一家都回了青岛。那个青岛籍的著名女演员,就是陈老师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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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那地场到底有多么冷,无法子跟你们说清楚,怎么说也是个冷,真冷。但也有不怕冷的,俺家那匹黑马就不怕冷。俺家那匹黑马是匹公马,没骟过。那匹马有点野,蹄子热,嘴尖,除了俺爷爷敢使唤它,别的人都不敢近它的身。但它是一身的好活,在俺爷爷的手里,无论是拉车还是拉犁,都是一匹顶两匹。因为这一点,尽管它一身的坏毛病,俺爷爷还是舍不得卖它。这匹马一到初冬就拴不住了,无论你用什么样的缰绳,它也能给你咬断。它一大清早就跑出去,傍黑天才回来。既然是能够自己回来,索性也就不拴它了。刚开始家里人对黑马出去的目的有几种猜想,一是说它出去找母马谈恋爱,一是说它出去找草吃。但后来觉得这几种猜想都不对头。周围屯子里谁家有匹母马我们都知道,我家的公马要是把谁家的母马给配了,消息马上就会传回来,即便没配了母马,毁了马棚子,人家也得找上门来让我们赔偿。关于它出去打野食的说法也不成立,冰天雪地,一根草也没有,灌木条子和树皮它肯定不喜欢吃。况且它每天晚上回来就吃个不停,咀嚼草料的声音彻夜不息。如果白天在外边吃到了野食,夜里就不会有这样好的食欲。还有一个说法就是这匹马喜欢玩,白天它是出去游山玩水去了。这种说法太浪漫了点,毕竟是匹马。但这匹马每天回来时就大汗淋漓,好像一个刚跑完了马拉松的运动员,身上还有一些或深或浅的血口子。它到底出去干了些什么,的确是个让人心痒的谜。后来我爷爷决定跟踪这匹马,看看这家伙到底去干什么了。
爷爷跟踪着它到了后山的一块被稀疏的林子和一蓬蓬的灌木围绕着的平地,不由得吃了一惊。爷爷看到一只老虎在那儿烦躁地转着圈子,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家的马进了场子,活动了一下身体,对着老虎叫了几声。老虎也叫了几声。我家的马在奔跑时脖子上的鬃毛竖起来,像波浪一样翻滚着,十分威风。然后我家的马就和老虎展开了生死大搏斗。我家那匹马能够将身体立起来,两只前蹄好像拳击手的两个拳头一样灵活而有力。它用前蹄把老虎打得鼻子往外蹿血。如果你认为我家的马只会用前蹄那就坚决地错了。我家的马两只后蹄用得也很俏丽。它会在奔跑中猛然停住,把两只后蹄飞扬起来。我爷爷亲眼看到马蹄子踢到了老虎嘴上,老虎嘴里飞出了几个白白的东西,还用问吗?虎牙。老虎牙被踢掉,蹲着那里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当然老虎毕竟是老虎,它的锋利的爪子,也在我家马的屁股上留下了好几道深深的血痕。
爷爷心中感动,心里想,走遍天涯海角,到哪里去找敢跟老虎打架的马?而且还能打个平手。打上半个时辰,老虎和马看样子都有点累了,它们就分开了。我家的马跑到树棵子里用舌头舔雪吃,那匹老虎也用舌头舔雪吃。休息一会后,它们继续战斗。我爷爷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家的马鬃毛太长,虽然在与老虎搏斗时能够直竖起来,但有时会遮住它的眼睛。爷爷回家,就替它把鬃毛剪了,想让它利利索索地跟老虎打架。结果,剪了鬃毛的马威风全失,上场不到一分钟,就让老虎咬断了脖子。
我爷爷哭得像泪人似的,一边哭一边说:马啊马啊,都是我把你给害了啊!
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是我们村子里的聂西沛,他闯过关东,在名刊《故事汇》上,发表过很多作品。
(斗虎插图 戴未央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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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一斗阁笔记(2019.1)
陈村:我的母亲(2019.2)
吕新:正月二十的一次午宴(20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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